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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老头苦笑了一下,伸出肥胖的手指,在两人之间来回指点:

“你们两个啊,你……唉!”

老方叹了一口气,不说话了。

方雨若深深地望了肖石一眼,当年的小哥哥公开而坚决站在自己的立场上,让她憋屈不平的情绪得到了很大宽慰。

肖石看了看对面的方丫头,笑笑道:

“方院长,不瞒你说,小若今天已经给我上了好几课了。我不否认你说的有道理,但每个人经历不同,立场也不同,接受问题的出发点也不会相同。世故的人够多了,我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,你还是……让我们保留点纯真和倔强吧。”

方雨若望着肖石,柔柔一笑。

方思诚长叹一口气,一拍大腿:

“得,你们都有主意,算我这一晚上白说。”

两个年轻人相视一笑。

老方又道:

“石头啊,别的不说了,现在你不当警察了,工作也不忙了,以后常来看看我老头子。这次虽然是若若把你骗来的,可你也好几个月没来了。”

肖石尴尬了一下,道:

“方院长,我会的。”

方雨若起身坐到肖石身旁,抱住他的手臂,认真道:

“石头哥,律师很难考的,必须提早下手,一会儿我把当年的资料和书全找出来,然后定个计划,天天给你辅导,包保你一次考中。”

方老头无奈摇摇头。

肖石哭笑不得,只得道:

“行,那就全靠你了,不过我过两天可能有点事儿,你先等我电话。”

“什么事儿?”

“出趟门。”

方丫头还要继续问下去,方老头打断道:

“行了,别废话了。若若,你帮刘妈收拾一下。石头,你陪我出去溜一圈。”

言罢起身。

方雨若无奈松开了手,问题没搞清,她有点儿不甘心。

肖石微笑安慰:

“不是啥大事儿,回头告诉你。”

说完紧随方老头而去。

秋日的夜空异常清朗,天上缀着点点繁星,粼粼斑斑地闪着光,云被风削得精薄,仿佛一吹就会掀起。

方思诚和肖石两人手里夹着烟,在郊边的小路上溜弯。

远处隐隐传来胡琴声,咿咿呀呀地,似走过了许多光阴。

“怎么样,郊外的空气比城里边好多了吧?”

方老头问。

“是啊,天空都显得清澈透明。”

肖石望了望天,又扭头笑道,

“方院长,就凭这环境,这空气,你就至少能活到九十。”

方老头哈哈一笑,吐出浓浓一口烟。

两人静静走了一段,方思诚道:

“石头,我老头子今天说了这么多话,实际是说给你听的。”

老方歪头观察着肖石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肖石淡淡道。

“知道就好。”

方思诚点点头,抽了一口烟又道,

“我知道,你一直不肯原谅你的生身父母,甚至连自己的来历都不想深究。我想说的是,每个人心理上都有个承受的界限,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下超过了这个界限,就会做出一些身不由已的事儿。说白点儿,其实人都是自私的,哪有绝对的无私,我爸这样,若若妈这样,我也是这样。”

肖石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抽着烟。

郊外的风很清,烟在风里飘飘荡荡,化为无形。

方思诚歪头看着他,皱了皱眉,停住脚步。

“石头,人和人是不一样的,你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,包括你的父母,这同样是也一种自私。”

肖石叹了一口气,望着把自己从小拉扯大的老人。

“方院长,你错了,我不是不肯原谅他们,只要他们来找我,我想都不想就会原谅他们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?”

方思诚愣了一下。

“因为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。”

肖石望着远远的夜空,淡淡一笑,

“已经过了二十六年了,我要找他们很难,但他们要找我却很容易。他们没找,说明他们不想见到我。既然这样,我又为什么要找?为什么要给他们添麻烦?”

方老头呆望着面前的年轻人,一时无语。

肖石收回目光,又道:

“方院长,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,都不想别人破坏自己的生活。破坏别人的生活不礼貌,哪怕是我的父母。”

方思诚苦笑了一下,两个人继续向前走。

“石头,其实人活着就跟看戏差不多,只不过每个人都在演,每个人都在看。有人演得好,有人看得乖;有人演得精彩,有人看得自在。”

说到这儿,方思诚再度停住,望着肖石道:

“或许,他们不来找你,也是一种演戏,只是他们演得太逼真了,你看得太入迷了。”

肖石顿了一下,无语前行。

方老头一愣,紧趋两步跟上。

“你说吧,今晚我想听。”

肖石突然转身,老方差点儿撞上。

“哦,好。”

方老头很高兴,他一直想告诉肖石,可他不肯听。

今天,他看了一下午的鱼,才想出这些劝肖石的话,尤其是那段人生如戏,他自己都佩服自己。

方思诚换了一支烟,两个人在乡间小路慢步。

“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。你来的那天是星期六,孩子们都在食堂吃早饭,院子里空荡荡的。我吃得快,就在外边扫院子。一辆草绿吉普停在门口,一个男的下来,把一个小包放在地上,还向我招了招手。我远远这么一看,一个小黑脑盖冲我露着,这是个孩子呀!我扔下扫把就跑过去了。我抱起一看,好吗,是个男孩儿,还是个小不点儿,就是你。”

老方盯着肖石,伸手向他一指。

肖石不自觉地停住脚步,心里忽然一阵激荡。

方老头暗叹一声,又继续道:

“到门口的时候,车子已经开走了,我看见一个女人扒着双手,贴在车后窗哭,估计是你妈。”

老方继续望着他。

肖石忽然觉得心头发酸,双眼发热,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在他胸臆间涌起。

他难以自制,扭头向前路快步走去。

从来无任何概念的父母,现在终于有了一丝模糊的印象。

他又想到了玲儿,那个微雪的早晨,玲儿也是扒着双手,贴着车后窗望着他哭。

他站在飞雪中央,望着玲儿流泪的脸,渐渐远去,直到消失。

那是一种比雪花融化的还要心痛的感觉,淡淡的,但他忘不了。

方思诚见了他的样子,难受得跟什么似的。

他一生经惯了送别、重逢和领养的至情场面,也经历了妻离子散的难以割舍。

可这个秋日的夜晚,在这个寂静的乡间,在苍穹和群星之下,他仿佛第一次感到人生这出戏的真正残酷。

方老头强忍住心中的情绪,喘着气追上前:

“那俩个人长啥样……我都没看清,不过我眼神好,记下车牌号了!”

此时,两人已经走上公路,肖石再度停住脚步,望着老方。

方思诚笑了笑,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:

“这里面记着那个车牌号,还有当年跟你一起来的一张纸,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你的名字和生日。”

肖石轻轻接过,低头看了一眼,贴身放在怀里。

方思诚望着他的眼睛,不无歉意地道:

“还有……你来时穿的衣服和包袱皮,八六年仓库失火烧没了。”

肖石苦笑了一下,一个车牌号已经足够他找到人了。

“既然有车牌号,你当年怎么没找?”

肖石忽然问。

方老头笑了笑,在他肩头一拍,温和地道:

“和你一样,不想给人家添麻烦。但你不同,你是他们的儿子。”

肖石没说话,迎面开来一辆出租车,他挥手拦住。

方老头急道:

“怎么,这就走了!不回去跟若若道别了?”

“不用了,你代我道别吧。”

肖石上了车。

“那你……到底找不找他们?”

老方上前问。

“不找。”

肖石斩钉截铁,又从车窗探出头,发出一个灿烂的笑容,

“方院长,你要不反对,我让你占点儿便宜,给你当儿子算了!”

“什么什么!给我当儿子?”

肖石一挥手,车子开走了。

方老头站在路边,呆望着车屁股,忽然骂道:

“操!你个臭小子,当儿子还用特意当?有胆子你当我女婿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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